電影筆記|胡波《大象席地而坐》:世界無處可去的惡意。



「滿洲里的馬戲團有一隻大象,它他媽就一直坐在那,
 

可能有人老拿叉子扎它,也可能它就喜歡坐那兒, 
很多人就跑過去,抱著欄杆看,有人扔什麼吃的過去,它也不理。」

電影開頭,于城他開口說了這麼一段話,他是第一個說要去滿州里看大象的人,于城是個地痞,二十多歲了也沒甚麼事作,他也沒想做什麼事,他跟兄弟的女人相好,就在他們的屋裡的床上,完事之後椅著窗抽菸,這是一幢高樓大廈,少說也有二三十樓那麼高,他看見下方有個燒垃圾的人被其他人驅趕著,他就衝著底下喊「在這兒燒,就他媽在這兒燒。」

這時傳來了一陣敲門聲,女人去應門了,猜是男友突然回家,于城躲在房裡的窗邊,也不怎麼認真躲,兄弟進了房,走到了窗邊,他先是回頭看了看自己的女友,才轉過身看了于城,三個人都沉默沒有說話,直到兄弟問了:「那雙鞋是你的?」,于城說:「是。」然後他兄弟就縱身一躍跳了下去,于城來不及上前阻止,他只好闔上眼睛,手裡仍握者那只菸灰缸。

「知道我怎麼想這事嗎?
 他不是因為我,他過得很慘,因為妳非要買這套房子,他每個月只有兩三千,兩三千能幹嘛呢?只能跳樓了」
啪!女的甩了他一巴掌說 
「誰要知道你怎麼想!」


過了不久,于城接到了一通電話,那頭說「于帥在學校被人打了。」
于帥是于城的廢物弟弟,「廢物弟弟?」「對。」

這個廢物弟弟在中學課業表現不錯,人緣也好,但就是會霸凌別人,愛用手機拍攝別得同學出糗的畫面,某天體育課他的手機不見了,說是黎凱偷的,黎凱說不是,他就開始找他麻煩,那天黎凱帶了傢伙,也叫他唯一的好友韋布帶了傢伙,韋布用膠帶纏著棍子,「我爸以前用這審問犯人,不留傷。」

後來他爸不曉得為了什麼不當警察了,就整天在家酗酒吆喝著他和媽媽,家裡就靠著媽媽到礦場賣衣服撿回收過生活。

到了學校,于帥果然又帶著跟班來找他們,韋布就跟在黎凱的旁邊。
「我知道他從來不偷東西。」
于帥嘲笑韋布媽媽是礦區賣衣服的、還說韋布爸是因為收賄賂才被解職,笑他帶了跟桿麵棍,講著講著揪住了韋布的衣領,然後韋布反抗,把他給推開,結果于帥就這樣摔下樓梯,死了。

韋布這才自個兒逃學,他回家收拾行李,原本搭公車要去找奶奶,結果從窗子探頭進去才發現奶奶死了,就躺在床上,他跑上樓跟伯父說,然後就走了,路上他看到了一紙傳單寫著滿州里大馬戲一旁畫了隻大象,他到了撞球間取回自己攢錢買的球桿「奧秘」,因為他需要錢,想把這隻球桿賣給別人,但沒人理他,他只好帶著球桿走了。
他在去猴子籠的路上遇見了鄰居老伯王金,看見他把死狗丟到河裡。
  「我沒錢,我住在陽台上,我給不了你錢。」老伯說。 
  「我知道,我不是要,是借。你看看這跟球桿,一千多買的,我把他抵押給你。這是我最好的東西了,我會回來贖的。」韋布說。
我沒錢,養老金也不在我身上。老伯已經退休一陣子了,家裡的兒子和媳婦跟他提過好幾次希望他搬到養老院去,讓他們把房子賣了能夠帶著孫女搬到學區去住,這房子是老伯的,自然不想去養老院,他推說養老院不能養狗,他養了一隻小白狗,一如往常的牽著他到街上走走,遇上了個婦人拿著照片問說有沒見到這隻大白狗,說沒有,結果走著走著就在暗巷被他碰見了,這隻大白狗跑過來衝著他的小白狗一陣亂咬。他提著狗,就往醫院裡去,醫院擠滿了人,手上的狗已經漸漸僵硬冰冷,循著傳單上的地址找到了那個婦人家裡去,猜是想找對方理論,結果老伯反被當作是騙錢的給轟了出去。
沒法子,老伯只好把狗拿去丟,借了韋布一些錢,帶著球桿「奧秘」回家囉,路上麵攤老闆還問他說:「會桶檯球了?」「剛學,不大會。」,回到了家門口被廢物弟弟的哥哥于城給堵上,于城的手下已經去過撞球間,知道這支奧秘是韋布的,但于城來不及細細過問,可能也不想為難這老傢伙。

他兄弟的爸媽搭飛機到了,他趕忙過去處理,路上他抽了根菸,遇見一個中學生盯著餐廳裏頭看,裏頭坐著一個女學生和一個中年大叔。
「那你女朋友?」
「不是,我沒什麼事做。」
「那你得小心點,你到我這歲數就什麼都不會。」
「會什麼,又能怎麼樣。」
這個中學生就是韋布,而裡面跟副主任坐在一塊兒的女孩叫做黃玲,黃玲在單親家庭長大,職業婦女的媽媽沒什麼時間照顧她,連生日蛋糕帶回來都爛掉了,黃玲跟副主任的關係還行,她跟韋布也不錯,但也就只是那樣,結果那天她和副主任吃東西吃到一半看到韋布跑到窗邊貼了一張紙,上頭就寫著「你完了」三個字,不曉得是寫給副主任還是寫給她。
她追了出去,跟韋布到猴子籠去,韋布問她要不跟他走。

「去了那個什麼滿州里你又能怎麼辦?」
「會有辦法的。你看看周圍,所有的人都活著。」
「為什麼打他?」
「我今天才知道,我爸是因為受賄才待在家裡的。我聽了這些就跟流程似的,其實我什麼都不覺得,黎凱偷沒偷手機我也不覺得什麼,但我是他朋友,我按流程來的,怎麼就成了這樣?我沒有打他,是他自己摔下去的。」
「那你跑什麼?」
「你跟我去滿州里嗎?」

故事就先到這裡打住,這部電影可是有四個小時,電影票還得加收錢呢。
電影故事主要就由于城、韋布、王金、黃玲四個人所組成,電影的敘事手法不是像我這樣區塊式的,而是以非線性的方式交錯剪接,開演前十分鐘就揭示了四個人物所面臨的處境,于城的兄弟死了、韋布把人害死了、王金的狗死了,黃玲是最後決定去滿州里的,也沒為什麼,只是事情曝光後活下去太難了。
  「對,活著就是很煩。」

這四個人物有老青少三代人,有男人也有女人,蓋括了整個社會上的大多數,這些人有著不同的生活、不同的性格,唯一的共通點就是他們困境,他們面對世界一樣又一樣無法處理也無意處理的麻煩,沒有辦法拯救自己,也不打算拯救自己,如果說這個時代是看不到未來的「厭世代」,那這部電影可能是厭世代最準確的一個圖樣,他不只看不到未來甚至看不見現在。

對於這部電影有很多不同的疑問與評論,最多人問的是電影有必要這麼長嗎?兩百三十分鐘的片子要怎麼播呢?的確,這部電影的故事也許只用兩個小時也可以講完,但如果只是要把故事講完的話,那胡遷早就在2015年完成小說《大裂》的時候就已經把這個故事講完了,但當他要以胡波的名字來拍電影時,他必然發覺這故事有更多表現的方式,北京電影學院出身的他當然明白他能夠挪用多少電影語言,來補足小說無法表現得東西。

當一個真正的創作者在創作的時候他是不會也不需要把電影多長這事考慮進去的,王家衛拍電影的時候會想電影該有多長嗎?侯孝賢在創作的時候也不需考慮哪顆鏡頭太多?楊德昌剪出《牯嶺街少年殺人事件》的時候,他唯一考慮的是如何讓這部電影完整,讓自己的作品過得了自己這一關。所以當胡波決定拍出一部和過去的中國電影都不同的作品時,他從來沒有考慮過這部電影該拍多長?電影院能不能放?觀眾會不會尿急?他相信自己的長鏡頭,他相信這樣的長度最適合這部電影沉緩的節奏,在電影裡面年輕男孩韋布跟別人講話時總是要講兩次,怕別人沒聽見或聽不清,而在電影中導演胡波用更為完整的方式去傳達,他所感受的這個世界的惡意及在惡意中的人類是多麼無力,即便觀眾看到睡著、恍神,忘記了前面的台詞講些什麼也不要緊,因為他會多講幾次。


這部電影獲得了金馬獎的最佳影片及最佳改編劇本兩項大獎,導演胡波沒有辦法親自前來,那是因為他在
2017的年十月於北京的住處用一條淘寶買來的,掛在天花板上的繩子結束了自己的生命。

但他來過台灣,實際上原作小說中的故事場景不在滿州里而是在台灣的花蓮,那年中國文壇沒有人注意到他的作品,但以胡遷為筆名創作的小說《大裂》獲得了第6BenQ華文世界電影小說獎的首獎,這部小說原名叫做《通向黃金的大道》評審的評語是這麼說的:

陳玉慧覺得這篇讓她看到一個絕望的新生代,作者對世代之爭的描繪生動,挖掘地洞的隱喻性很強。駱以軍指出,整篇小說充滿哥雅畫作般暗色調的油彩,作者掌握文字、調度光影與運鏡的能力都極具水準。小野則認為這是一部概念性的藝術電影,簡明的情節卻能反映時代感。

2016年八月他來台灣領獎時他說:「我想傳達對個人存在的絕望感。」

在電影中韋布說自己沒什事做,其實他也做事的,只是會這些事情被這個社會認為是什麼都不會,他喜歡打撞球,他也會踢毽子,還拿了些獎。
「這就挺厲害的。」
「一點也不厲害,任何人花時間浪費在任何事情上都能這樣,看起來還他媽挺行的。」
「那你為什麼就踢毽子?」
「其他事情讓我感覺更差。」
李安能把金馬獎頒給《大象席地而坐》其實相當的勇敢,這部電影雖然帶有史詩的野心,但仍有明顯個人風格獨特的語言,我相信不少人看完這部電影會有點反感,因為他太沉了,遠遠比我過去看過的任何一部寂寞的厭世電影都還要更沉,是無來由的沉,也聽到有人說就是一個長達四個小時的無病呻吟,聽到的時候我心中就想:

胡波啊,你說的對極了,這個世界真是噁心。

電影中的每一個人物都是胡波創造的,不管是學校副主任或者是黎凱,在看電影的時候,我不會覺得他們是故事中的人物,當淺焦鏡頭緊緊湊著他們的臉時,他們其實就是胡波,就是胡波在講這些對白。看完電影的時候,彷彿就跟著他死了一遍,清楚的看見了那條道路,那條通向覆滅與死亡的路,那是條無法阻止也無人願意去阻止的道路,光是看過一遍就有如此沉痛的知覺,我開始想像當胡波反覆的剪輯這部電影,不被製片方認同時,他沉溺在思索與抉擇中的時候,他看過多少次,他遇見過多少次自己的死亡呢?
  「世界是一片荒原。」

艾略特的這句詩其實以另外一種方式誤讀,是充滿力量的,因為是一面荒蕪的世界,也許他隨時都會出現新的東西。當金馬獎頒給這部荒涼的亡命史詩時,我看到網路上的文章,也有人給出了很高的評價,他是這麼寫的:

中國導演中,大概只有張元等少數人可以匹敵,賈樟柯根本遠遠不如。這不但只是一個未滿三十歲的導演作品,更只是他的第一部長片。大概只有「天才」二字可以形容。華語電影中的處女作,可能只有蔡明亮《青少年哪吒》勝過本片。如果考慮到電影製作的背景,胡波如果有當年中影給蔡明亮的資源,本片可能完全不輸《青少年哪吒》。

的確,《大象席地而坐》開創了前所未有的中文電影風格,也許他的後腦勺與《一一》裡照片的概念有點相似,他的長鏡頭有侯孝賢的野心,但《大象席地而坐》絕不是一部模仿誰而誕生的作品,更是一部無法仿製的作品。不過,我覺得說胡波是天才,並不正確,也許這個名字反而離電影很遠。在胡波死後,中國影壇曾有過一些討論,有一篇文章雖然不算客觀,但還算詳細。
在片場,製片方給出的創作意見,胡波“一條都沒有採納”。他並不頑固、死板,事實上,作為導演,胡波非常懂得最大化現有拍攝條件,拿到想要的藝術效果。他學生時代的作品,幾乎所有取景都在學校周邊三公里以內,但拍出來,同學都認不出。拍《大象》前,他在井陘呆了幾個月熟悉環境。拍攝時錢不夠,沒有專業製片組,做不到清場、攔街,加上不想要人眼高度的視角,胡波別出心裁地採用了大量的仰視、跟拍鏡頭『平拍的話街上會有很多人盯鏡頭,會穿幫』這也造就了他的電影語言。
胡波不能接受的是帶有雜念和功利心的創作。章宇曾問胡波為什麼不拍網路大電影,胡波的回答一如既往地篤定:『我只要為錢拍過一次東西,以後我的鏡頭裡面就會透出那個痕跡。』

當然,我們亦無從查證這些話是不是真的,因為這篇文章的作者應該也只是透過訪談去拼湊出事情部分的原貌,但這些推測確實是相當合理的,當時電影公司只願意給這個新導演六十萬人民幣的製作預算(連拍個短片都拮据),劇組中有許多人更是無償來協助的,關於整起事件我就不詳加敘述,網路上能夠得知的資訊也很多都是各說各話。

據說這部電影在二十五天內拍攝完成,為了捕捉到陰鬱的色調又只能以清晨或傍晚來拍攝,說起日程,前面我大略的概述了故事,但我沒有提到這部電影雖然將近四個小時,但這四個小時的事情全都是在一天內完成,沒有回憶也沒有想像,全都在同一天死了朋友、死了弟弟、死了狗、死了奶奶,能夠在一日裡面完成的電影故事並不多,需要足夠的細節才能支撐一部電影的力道,在劇本的編寫上更有絕對的難度,因此願意如此創作的人不多,胡波做了,這只是一天,一個發生在井徑這個地方,平凡而無人知曉的一天。
  「跟你什麼關係?」「沒關係。」

還有一個很多人也問的問題是「大象到底是什麼?

這個問題或者說是,這部電影到底演的是什麼?也許是因為片長的關係,在進戲院以前我腦中跑的都是楊德昌的電影,看了那張四個背影的海報更是直覺得想到了那句「你自己看不到,所以我拍給你看。」胡波用盡全力想將他看到的這世界無處可去的惡意展現在觀眾眼前,而且他並非是透過強迫的逼視去把那些腐爛的事物湊到你面前,整部電影中死了不少東西,但這些東西都沒有被完整的展示出來,我覺得電影中最為悲傷的畫面就只是養老院中那一間又一間的房間,每當鏡頭推移過全黑的磁磚牆面,反射出光線和攝影機的鏡頭時,我只希望能盡早結束。

  「人活著,是不會好的,會一直痛苦,一直痛苦。 
從出生的時候開始,就一直痛苦,以為換了個地方會好,好個屁……只會在新的地方痛苦。 沒人明白它是怎麼存在的。
  
那隻在滿州里席地而坐的大象,就像是一個都市傳說,當時我在電影裡竟然想到的是日本漫畫《航海王》裡面那個被哥爾羅傑藏起來的大秘寶,裡面的魯夫、香吉士、娜美、騙人布等一夥人其實也都是因為遇上了困境,逼不得已才上路,就跟這部電影裡面的人物一樣,他們因為世界突如其來的打擊相聚,也在偉大的航道上前行,隨著漫畫超過八百集,其實讀者早就已經不在乎那個大祕寶是什麼東西,而坐在電影院裡超過三個小時的我反而開始希望他們永遠都不要找到那隻大象,讓他就坐在那,坐在那漆黑的想像之中。

當觀眾從不同的角度去想像時,大象就會產生不一樣的意義,那隻席地而坐的大象可以是一個希望的隱喻,他們需要逃離所處的地方,去追尋一個更好的所在,席地而坐的大象是一個可以安放自己的地方,能夠安放自己的無用、安放自己的懼怕、安放自己的貧窮與痛苦的地方,一個不會就有一隻野狗出來要咬死你的地方,而且這隻大象是活的,從政治的角度來看他象徵的是一個更好的社會與體制,從生命哲學的方式去切入,他又可能是下一段未知的旅程,又或者更微觀的角度來看,他是隻大象,一個無處而去就席地而坐的大象,席地而坐的那種輕鬆自在有多難呢?

這隻大象讓我想到前年的一本華文小說《單車失竊記》扉頁裡作者寫了一段話:
人類有一天會知道,象和他們一樣理解黑夜、雨季、星象與傷心。當長老母象倒地時,其他的象完全停步,圍繞著牠。牠們用長鼻摩挲著彼此的背,發出不可思議的輕柔低哼聲。
也許這隻大象也是那隻席地而坐的大象。寫到這裡我想應該有讀者會說我在無病呻吟、問我什麼時候要結束、是不是自己藍色窗簾詮釋太多了?這些問題跟他們對於《大象席地而坐》所提出的質疑,並沒有什麼兩樣。

「你能去任何地方,可以去,到了就發現,沒什麼不一樣的。
 但都過了大半生了,所以之前得騙個誰,一定是不一樣的。」

聽到這句台詞的時候,我大概知道這部電影為什麼能拿下金馬獎了,也知道這隻席地而坐的大象在我心中已經活過來了,我想《大象席地而坐》之所以能拿下金馬獎最佳影片,不只是因為他獨特的影像風格、極具野心的電影敘事、導演的死或者劇本的精準與完整,當然這些也都是得獎的原因,但電影評審向來是既藝術又相當貼近社會,而在電影中多次以紀錄片的手法與方式,沉默的刻劃這些社會底層無處可去的民眾,他們消極的無奈與無望。


不僅如此,整部電影更可能是一個政治性隱喻,無論作者原先是否有這樣的設定,在電影中出現了幾個重要的地方,第一個是井徑縣,大部分的觀眾應該都不曉得井徑在哪裡,井徑位在河北是石家莊市的一個區域,但他並不在市區。

事實上,石家莊是一個非常年輕的新興城市,這幾年隨著北京鐵路與高速公路的開通,才開始蓬勃發展了起來,這樣的發展直接的反應在城市樣貌上面,大量的勞動人口湧入石家莊,這裡一幢又一幢的高樓大廈被複製貼上,電影中一開始于城所站的那個窗台,就是許多移入這裡的居民每天看到的景色,原先在農村裡面可能隨處可見焚燒垃圾的人,都被驅趕走了。

井徑距離石家莊市不到二十公里,大概就是台北市跟新北市差不多,但井徑這裡並沒有像石家莊發展成一個大都會,有先進的公共設施,因為井徑這裡是礦區,是產煤的,生活在南方的台灣人可能沒概念,在中國的東北生活沒有煤炭是會凍死的,所以煤雖然是被每個人所需要,卻又極為廉價的產品,這造成了井徑縣的產業鏈多是一級產業,煤礦工業所造成的空氣汙染影響了地區的生活品質,因此生活過得比較好的人們多希望能搬離這裡,到石家莊或者其他地方去,他們是無根人民,只能在流動中尋找適當的地方活著,這不僅是石家莊或是井徑的單一狀況,更是中國在選擇高速發展的路線上許多地區的人們共同的問題-他們沒有選擇。只能忍受著現況的壓迫與折磨,只好把希望寄託在哪天找到那隻席地而坐的大象,好讓自己能繼續活下去。

井徑的礦產工業也導致整個城市像是矇上了一層灰布,整部電影其實根本就沒有調過什麼光,因為那樣陰鬱的色調就是這裡的日常罷了,電影的美感是來自對於真實精準的捕捉,當我知道故事發生在石家莊的時候,我腦袋裡面立刻出現的中國獨立樂團萬能青年旅店的那首《殺了那個石家莊的人》:


「如此生活三十年
 直到大廈崩塌  
 雲層深處的黑暗啊
 淹沒心底的景觀」

  

第二個地點是大象席地而坐的滿州里,滿州里在哪裡?

滿州里在中國東北之北,屬於內蒙古自治區的呼倫貝爾市,但它距離呼倫貝爾市中心也有將近兩百公里的車程,滿州里位處在蒙古、中國、俄羅斯三國的交界處,這裡原本不叫做滿州里,蒙古人把這裡叫做「霍勒金布拉格」,意為旺盛的泉水,直到大約一百年前,中日戰爭過後,清廷為了保全遼東半島,與俄國在1896年簽訂了《中俄密約》,清朝政府准許俄國建造一條開通海參崴至吉林的鐵路,即為後來的清東鐵路,1902年,西伯利亞鐵路在邊境設了一個車站,因為是進入中國滿州的第一個車站而取名為滿州Man'čžuriâ,滿州里的名稱才由此而來。

作為一個連接他國的重要口岸,滿州里很快地就發展起來,對於居住在海島國家的台灣人應該很難想像,這是一個不用搭飛機、不用搭船甚至不用搭火車就可以出國的城市,在滿州里可以看到許多的蒙古人和俄國人,他們都講著獨特口音的中文,1988年滿洲里被中國政府設立為經濟體制改革的開放試驗區,成為中國最大的內陸貿易口岸城市,有「亞洲之窗」的美名。

在原作小說《大裂》裡面,席地而坐的大象不在滿州里,而是在台灣的花蓮,起先我以為胡波是因為沒辦法來台灣拍攝,才把電影改在滿州里,直到我第二次走出電影院時,我才想到胡波一開始構想這個故事的時候大象可能就已經在滿州里了,是因為要迎合台灣的文學獎,才把小說故事發生的背景改到花蓮來,滿州里作為一個獨特的關口,故事對於中國政治、社會、文化種種層面上人們所面臨的困境,對比小說發生的台灣,不言可喻。

「我告訴你最好的狀況,就是你站在這裏,你可以看到那邊那個地方。
你想那邊一定比這好,但你不能去,你不去,才能解決好這的問題。」

在這之後電影也進入尾聲,沒在有什麼台詞了。以這句話做結尾的話,電影最後給出了一個積極且能看得見希望的結局。不過,別忘了最後火車都停駛了,他們哪也去不了,還想解決什麼問題呢?

即便火車停了也阻擋不了他們一夥人前往的決心,決定先到瀋陽看看。

第三個地方,也是最後一個地方,就是瀋陽,相信對比前面兩個如同虛構的小地名井徑和滿州里,大部分的觀眾都有聽過瀋陽,瀋陽是中國東北最大的城市之一,也是遼寧省的最重要的城市,瀋陽的歷史悠久,最早在漢代就已經建了城,近年來不僅是中國一級的重工業發展城市,在聯合國人類發展指數的調查中,瀋陽地方的教育指數更是全中國表現最佳的城市。與滿州里比起來,瀋陽是一個中國境內的重點城市,是個落實現代化建設的都會,和井徑相比瀋陽沒有煤炭的汙染,也擁有悠久的歷史與文化,適合移居也可以工作。

我不曉得電影的最後停在瀋陽,是導演胡波屈就於現實所設計的一個開放式結局,又或者是另外一個他心中猜想可能能突破總總阻礙的答案隱喻,不管最終那隻大象存在與否,他們都選擇了踏上這條通往未知的道路。可惜的是于城沒能搭上這輛客運,他也許就看著火車一列一列地走而不帶遺憾地死去,他是第一個說要去滿州里看大象的,卻也是故事最後唯一沒去成的,而四個人物對比起來就屬他和胡波的年齡、性別最相近,幾乎可以篤定的說這就是胡波。


「如果你現在在一個高樓陽台上,會想什麼?」

「我想,我還能怎麼辦。」



這句「我還能怎麼辦」,不只是買了假票的韋布說的,是那個電影開頭就著窗戶抽菸的于城說的,是生活在陽台上養了隻狗的王金說的,也是站在教室外投走廊上待會兒的黃玲說的,更是每個觀眾在電影院中心里頭反覆響起的那一句話,我們問自己,也問胡波,還能怎麼辦?

回到前頭我說,金馬獎把最佳影片頒給《大象席地而坐》是充滿勇氣也略帶歉意的,在胡波的小說拿到BenQ華文世界電影小說獎的那篇報導也提到了那年評審主席小野的一席話,他說台灣的電影產業沒有向外尋找劇本的習慣,這是電影圈的問題,如今看來,如果當年台灣的電影圈有人更早發現這篇作品及這個導演,那我們不僅有機會可以留住胡波的電影也能留住一個電影圈的即將閃耀的未來之星-雖然我不曉得如果他在台灣還能不能拍出這樣一部史詩級的作品-但我希望未來台灣的電影圈不要再錯過,拉住這樣的創作者的機會,讓電影最後那一聲象鳴,不會是胡波對於世界質問的絕響。


在文章結束之前,我必須提到這部電影的配樂,雖然整部電影的影像節奏都一致的沉緩漫長,但電影的配樂就如同黑夜裡閃爍的夢境一般明亮清澈,胡波親自挑選的花倫樂隊是中國獨立樂團,他們以後搖的電子音樂風格配出了獨特且美麗輕快的旋律,讓整部電影的詩意更加飽滿,過重情緒也得到了平衡,搭配著畫面中人物在路上行走搖晃的畫面,我直覺得想到了〈寶島漫波〉裡面年輕的林強,這音樂就跟這電影一樣有話要對這世界說,而最後金馬獎選擇〈地球最後的夜晚〉裡面成熟純青的林強。

最後我想引用一篇中國網友李九弟寫的〈生活比我们想象的都更加漫长一点〉的結為做我的結尾,也是我自己很喜歡的一篇影評,大家可以去看看。
  你知道活著最大的敵人是什麼嗎?   
  從來不是沒錢、沒愛和疾病。  
  而是無望。 
  大象席地而坐給了無望一個出口。   
  唯有感謝。   
  就到這裡了。
  胡波(1988~2017)
  他獨自一人撐起了那個無望的出口,他吞了下去。

參考資料:

留言

  1. 這大抵是我在網上讀過最完整, 也教人感動與感嘆的大象文章了。謝謝你。

    回覆刪除
    回覆
    1. 謝謝你的鼓勵,鹿只是盡力而為,希望能讓大家更了解這部片子

      刪除
  2. 回覆
    1. 謝謝,這部電影真的很棒

      刪除

張貼留言

你也喜歡這部電影嗎?
歡迎跟我分享你的看法

熱門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