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影筆記｜50年不變的政治預言，香港在《2046》將失去什麼？

《2046》由兩段時空故事交錯組成，一個是現實故事線，作家周慕雲和5位女性的故事，另一個則是虛幻故事線，作家周慕雲用科幻的異想書寫西元2046年的虛構故事，虛實交錯的魔幻寫實手法，帶領觀眾去窺探故事本質相同以及現實的無奈。

作品間的互文是非常有趣的，《2046》靈感源自於香港作家劉以鬯的《酒徒》和《對倒》兩篇小說，電影中許多字卡都出自其中，而主角周慕雲則是導演對於作家形象的延伸和想像。

此外，《2046》也是王家衛的《阿飛正傳》與《花樣年華》的延續，三部作品環繞著一個母題「孤獨情慾和愛」，他的每個鏡頭都凝滯了不同的情感卻都來自於同一顆心，《2046》在我看來，是一部接近於總結而論的電影，這樣的題材或許已走到盡頭。

『後來我才明白，即使過了再長的時間它還是不會有反應，也許它已經心有所屬，也許它對妳沒有感覺。』

很多人在問，「2046」是什麼意思？在電影中，2046是多義的象徵。

「2046」代表一個房間的房號，周慕雲在此曾有過特殊的回憶，當他再次回到香港，卻選擇住進2047，原因可能是因為房間正在整修，也可能是因為他不願去用其他東西取代當時的自己，希望不要覆蓋2046的獨特回憶。

「2046」代表著一個年代，1997年香港回歸，中國政府一句：『五十年不變。』成了可怕的預言，這是否代表五十年一過就會天翻地覆的大肆轉變，2047就會完全不同了？或許變與不變都源自於心，若人心已變儘管體制保持原樣也無法喚回初心；而若人的思想與情感沒變，就算外來的力量扭轉一切，人們依然能保有原樣。電影給出了許多不同的可能。

在那一輛開往2046的列車上，他日復一日地等待到達的那一天，但一直到最後，他都沒有抵達，正因為無法抵達，所以2046才會永遠成為一個目的地，就像把快速流動的時間終結在一瞬，持續的失去、持續地前進，在遺忘過去的過程，反覆地回到過去。香港不是在「前往」2046，相反的，是在「回到」2046，回到那個一切都還沒改變的未來。

當我們意識到這部電影的政治諷諭，那麼電影中的愛情對話，都將有不同層次的隱喻和意義。

『每個人回到2046都是想找回過去的回憶，在那邊的一切都不會改變，但不知道是真是假，因為從來沒有人回來過』

『妳曾問過我有什麼不能借，我想了很久，才發現有樣東西是自己不可能借出去的。』

『我又不是賣你的。』 

章子怡飾演的白玲默默喜歡著周慕雲，而周慕雲一直不願意認真地看待情感，並不是因為他輕浮，而是因為他明白所謂的愛與責任是一場自己必定是輸家的遊戲，他是個聰明的賭徒，但有些牌局他沒有籌碼可以下注，他只能任人宰割。

錢、經濟、利益，或許可以暫時收買人心，但永遠不可能真正獲得他人的真心認可。

王菲一人分飾兩角，他是開往2046列車上的機器人，從毫無情感、在路上漸漸學會了流淚，也是現實中的王靖雯，一個愛上一位日本男生的小女生，我們卻永遠不明白她的愛是什麼？愛上了愛情的想像，還是愛上那個人，愛情是真實的嗎？或者只不過是虛幻的夢境？

劉嘉玲飾演的lulu和張曼玉飾演的蘇麗珍都從《阿飛正傳》走到了這部電影來，她們是周慕雲的過去，共同形塑了他對於愛情的想像和價值，後來周慕雲在別的地方又遇到了一個名叫蘇麗珍的女人，明明就是不同人，他卻把自己回憶中那個原先的自我與她的故事疊合在這個截然不同的蘇麗珍身上，在愛情了路上，我們總是無法克制地反覆尋找前任的影子。

香港的前任是英國、更前任則是清朝，1997年回歸後的現任則是中華人民共和國，三者之間有相似、相異，但即使再怎麼相似，一切都會不斷改變。

「我在它身上學習到一件事，只要你不要放棄自己，就永遠都有可能。」

2046是周慕雲在花樣年華中的一段感情往事，所以當他住到2047時他其實希望自己能回到當初，但那種事只能小說中發生，因為很多東西走了就是走了，不管再怎麼扭曲自己，生命也不可能停留，人無法調整時間、倒轉時間，只可反覆回味回憶中經歷的種種激情，然後不斷頻頻回顧、繼續前進，無論我們想不想要前進，都沒有一地方可供停留或做棲息。

我們在愛情裡身不由己，在時間裡身不由己，而香港也在國際政治局勢的變化中，身不由己。

「很多時候妳以為一眼就看對人了，但事情的發展往往不如預期。」

這句話說的是愛情，也是政治，當我們發現自己所愛的人不如預期時，能夠選擇分手、尋找下一個對象，但當我們所愛的國家不如預期時，要如何獨立，如何逃過政治殖民與統轄。

『有人問我為什麼要回來，我以為我曾深愛的人會在那裏等我，我找了很久卻沒有找到』

一般電影大約拍三、四個月就能殺青，拍超過半年就已經算長了。王家衛導演的電影短則三、四年，一個不小心可能拍到七、八年，故事會隨著演員和畫面的情感而流動，例如張震雖然也參與了這次的演出，但最後幾乎只剩下一幕背影。

即使如此，演員們仍熱愛為他拍片，王家衛只要拍電影，幾乎沒有什麼影星找不來，《2046》裡梁朝偉、木村拓哉、章子怡、張曼玉、王菲、鞏俐等一線巨星，每一個都兼具名氣、外貌、實力和熱情，全都願意把自己的寶貴的時間，獻給了這部電影。或許是因為能演出這樣的電影，機會非常難得。

『它的答案對我而言就像那隻黑色手套，永遠都是個秘密。』

影子、倒影、幻影、虛像，《2046》中的「鏡子」，出現在周慕雲的房間內，每位演員都和鏡子對過戲，也是和自己對戲，即便是在列車上，也看著玻璃窗戶上倒映的自己，每個角色都對著鏡子窺探他人或自身的樣貌。在鏡子裡面，看到的是假、相反的，卻又反映著現實所有的事物，就像故事一樣，既是虛構也是真實。

在從前，當一個人心裡有不可告人的秘密，他會跑到深山裡，找一棵樹，在樹上挖個洞，將秘密告訴那個洞，再用泥土封起來。這秘密就永遠沒有人知道。『把我當一棵樹，把秘密告訴我。』

我們都會遺留一些事務在往昔的回憶中，重複窺探一路走來的情感變化，不只能夠更加了解自我，也能夠了解要如何用更好的方式善待他人，還有面對未來種種抉擇，避開錯誤別再重蹈覆轍。歷史總是不斷重複，而人們只能在反覆在懊悔之中，持續往前走。

在香港為期四個月的交換學生終於要結束了，這段時間我常說，不管在哪裡我做的事情都一樣：看電影、寫字、讀書。表面上沒什麼改變，本質上卻隨時間和空間而不同了。

王家衛導演是我在香港最大的收穫，不只能更貼近香港文化，也更接近作品的意念，對我而言，他是華人、亞洲，甚至是世界重要當代電影導演，他從影30年的生涯，交出無數經典作品，幾乎代表了國際影壇的「香港電影」。

這部《2046》可說是他承先啟後的作品，從這部片開始，他拍攝一部電影的時間越來越長，同時也難以再複製他早期那天賦異稟的影像能力。

　　

王家衛導演作品年表：
1988年   《旺角卡門》

1990年   《阿飛正傳》

1994年   《重慶森林》
1994年   《東邪西毒》

1995年   《墮落天使》

1997年   《春光乍洩》

2000年   《花樣年華》

2004年   《2046》 

2007年   《我的藍莓夜》

2013年   《一代宗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