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家衛的武俠經典《東邪西毒 Ashes of Time》得不到的東西，永遠是最好的

王家衛導演的電影，一向是備受影壇及觀眾所肯定的，他拍攝的過程緩慢，對於影像的感覺獨特，每個鏡頭都必須要重拍數十次直到感覺對了為止，其電影的質感與故事都有它無可取代的風格，對他而言電影不只是一個要告訴觀眾的故事，更是一個具有啟發性及藝術性的作品。

『酒越喝越暖，水越喝越寒』

「電影必須讓觀眾看得懂」在1960年電影新浪潮就已經被推翻了，而那時年輕的王家衛從上海搬來香港，正是受到了楚浮François Truffaut及高達Jean-Luc Godard等法國新電影的影響，因此迎合觀眾口味這件事情對他而言並不那麼重要，因為世界上不是只有一種觀眾，而且把時間拉長來看，能被反覆詮釋的電影才是經典。

『你該求的不是我，該求的是你自己』

這部片更完完全全把電影的個人風格和藝術成就發揮到極致，電影拍攝於1996年，當時許多武俠片及功夫片都深受觀眾及市場的喜愛，金庸和古龍等人的武俠小說更是無論男女老少都愛不釋手，而這部電影取自金庸的《射鵰英雄傳》裏人物設定，但實際上他卻展現出與武俠電影截然不同的風格。

王家衛把對於人生與愛情的哲思，擺入了電影之中，把大量具有濃厚文學性質的對白丟入鏡頭之中，起先我們可能很專心想要理解這些人物是誰，節氣運轉到了哪裡，但最後就算完全搞不懂這些角色關係也無妨，因為劇情與時間軸都失去了意義，彷彿是一個凝滯的舞台上，每個人都搬演著不同的生命狀態和抽象思維。

電影也找了當年一線的演員來拍攝，他們的一舉一動，每句台詞、每場對手戲都讓人看了非常投入且過癮，張國榮飾演「歐陽鋒」是一間客棧掌櫃，他的客棧是這個舞台重要的布景，位處在一片沙漠之中，可以看見遠方的白陀山。白陀山是歐陽鋒的家鄉，但在深愛的女人嫁給了自己的哥哥之後，他決定從此不再回去，因為不想讓那個女人再看到自己，而黃藥師每年春天都會去經過這個客棧。今年他來的時候，帶了一壺酒叫做「醉生夢死」，聽說喝完以後什麼煩惱都沒有了。

『一個人有煩惱，是因為記性太好。』

『我那時候以為我贏了，後來才知道我輸了。

在我最好的時候，最愛的人卻不在我身邊』

歐陽鋒的武功不算高強，但卻有很多高手願意替他工作，他是一位殺手仲介，武功高強的人可以來找工作，有錢的人則可以來找殺手。

有一天，由林青霞飾演的慕容燕來找他，希望他找人把黃藥師殺了，「黃藥師欺騙了我妹妹慕容嫣的感情。」然而，隔天（同樣由林青霞飾演的）慕容嫣也來找歐陽鋒，叫歐陽鋒不要殺黃藥師，「我會給你雙倍的酬勞，我要你把我哥殺了」。

事實上，這慕容燕與慕容嫣不過是一個人的兩種面向，一個因為愛不到而想把愛人給殺死，另一個則因為仍愛著對方而不忍心殺死他。他處在一種極為矛盾的狀態裡面，在殺或不殺之間徘徊，反反覆覆、愛恨交織。

林青霞一人分飾慕容嫣和幕容燕二角，這樣類近人格分裂及多重人格的心理狀態，除了要表現她對於黃藥師由愛生恨卻又愛恨交織的情感外，導演讓林青霞在獨白時繞著一個籠子打轉，也許就為表現出我們在愛情最熱戀的時候患得患失卻又無法自拔的束縛，而從頭到尾都沒有人用籠子把我們困住，只不過是自己內心矛盾而形成難分難捨的情愫，籠子的影子交映在歐陽鋒和慕容嫣的臉上，也許我們所愛的根本不是黃藥師或者是嫂子，我們所愛的只不過是愛情本身。

『我知道黃藥師不會來，但我還是繼續等它。』

『每個人都會為一些事情堅持，別人會覺得浪費時間，但對他而言，很重要』

黃藥師由梁家輝飾演，在酒店和慕容嫣結識，說了一些醉話，酒醒後可能就忘了，或者是還有其他事情就先離開了客棧，因此他並沒有回應慕容的愛意。

黃藥師可能是整部片中唯一綜觀全局的人，他有時往東跑、有時又往西奔，在茫茫的大漠裡反覆往返，他每年都會到白陀山去，又會往西邊的小村莊裡，一下子說要取慕容燕，一下子卻又拋棄了慕容嫣，一下子愛上桃花，卻又離開了桃花，總是帶著那壺名叫醉生夢死的酒，在大漠裡四處風流。

『不知道沙漠那邊是什麼？』　　　　　　　　　　　　　　　　　　『是另一個沙漠。』

黃藥師所愛上的桃花，由劉嘉玲飾演，他從頭到尾幾乎只在河水中和一批馬對戲，既像是回憶又像是在夢裡，讓這個角色的形象虛實交替，她沒有和黃藥師在一起，因為她和梁朝偉結婚了。

我說的是梁朝偉在電影中扮演的劍客，這個劍客因為桃花變心而離開家鄉，但他的眼睛已經快看不見了，他希望可以在失明以前回去見桃花一面，但到最後他都沒有達成心願。

而桃花在電影中也沒有真的和劍客對戲，他們的愛情如同那個虛浮的幻影，每當有劉嘉玲的畫面總是帶著一點水光蕩漾的不真實感，就如同我們對於往日情愛的幻象。盲劍客最後在客棧和馬賊對打，當時光線不佳，歐陽鋒還特別為他點了一盞燈籠，但並沒有什麼用。

『我才發現雖然我已經來了很長時間，但從來沒看清楚這個沙漠』

楊采妮飾演一位村姑，弟弟被刀客所殺，他因此來到客棧想拜託歐陽鋒找人幫她報仇，但她只有一籃雞蛋。「沒有人會為了一籃雞蛋，去得罪侍衛府的刀客，我沒有其他意思，但是如果要賣的話，你還比這籃雞蛋值錢。」歐陽鋒說。

但村姑不願放棄，她就在客棧外面等，並向每一個路過的劍客請求他們幫忙，她沒有去賣身，也沒有去掙錢，就這樣提著一籃雞蛋，站在炎熱的大漠裡面，無止盡的等待。一直等到最後，那些雞蛋可能都壞了，洪七才出現。

張學友飾演的洪七，是一個武功高強的劍客，他一直希望能在江湖闖出一番名號，於是他默默在心裡決定，要為村姑的弟弟報仇，或許是因為洪七不曉得自己會不會成功，因此他並沒有告訴那個提雞蛋的村姑，直到要上戰場那天，他再次經過村姑身邊，洪七用蠻力強吻了她，她奮力抗拒，甚至還把籃子裡很多雞蛋都給弄破了。

洪七冒著生命危險，順裡殺死了侍衛府的刀客，自己則斷了一顆手指，對於劍客來說，斷了手指是很嚴重的傷害，但村姑就只給了他一顆雞蛋，然後楊采妮就沒有戲了。

這有點像相信愛情的純粹性，在現實的世界裡，「純粹的真愛」和「金錢、利益、外貌和權力」等等實質條件相比，只剩下被嘲笑的價值，人們早不相信世界上會有真正純粹的愛情，歐陽鋒更因為失去了嫂子而更加不相信愛，但王家衛卻留給了我們一點希望，因為洪七最後帶著自己的老婆闖蕩江湖，成為了北丐。

『沒有事的時候，我會望向白駝山，我清楚記得曾經有一個女人在那邊等我。』

除了張國榮、梁朝偉、張學友、劉嘉玲和林青霞，還有張曼玉，飾演歐陽鋒的愛人－嫂子。我們並不知道她叫什麼名字，也不知道歐陽鋒的哥哥是誰，只知道她結婚成為了嫂子。

張曼玉出現的戲份不多，但因為整個故事以歐陽鋒為主要敘事者，因此所有的事情，其實都與嫂子的背叛有關。無論是和慕容嫣的問答，或者和黃藥師共飲的「醉生夢死」；無論是侍衛府的刀客，還是盲劍客的死亡，所有故事出發的母題，就是歐陽鋒和嫂子對彼此的傲慢、不甘、倔強與難解，明明是兩個深深相愛彼此的戀人，卻選擇不要跟對方在一起。

歐陽鋒傲慢地以為知道嫂子一定會跟自己在一起，但嫂子就因為這樣，而決定跟大哥結婚，好讓歐陽鋒後悔自己沒有好好把握這份感情。他們兩人明明是故事中最為相愛的兩者，但結果誰也沒和誰在一起，反而成為彼此的傷害，這是每一段愛情故事裡，都有的遺憾。

但這樣的遺憾卻也是每個人生命故事裡都會有的，並不是因為這個錯過的愛人真的最美好，而是因為我們錯過了，所以他才成為最美好的愛情，因為我們得不到，無法知道「如果我們還再一起」會怎樣，所以只能反覆的想像「如果我們沒有分開」會怎樣，往往都是事後的想像與腦補，讓永遠得不到的東西成為最珍貴的好東西。如果真的在一起了，可能很快又要分開。

『為什麼要等得不到的時候才是爭取？』

『得不到的東西，永遠是最好的。』

整部電影以二十四節氣作為章節的分段，分為驚蟄、立夏、白露、春分、立春五段，最後再回到驚蟄，可以說是過了一年，或者是整個故事又回到了起點。

電影的英文名字叫做〈Ashes of Time〉時間的灰燼，很多人都說時間會沖淡一切，但我們要如何能夠真的忘卻愛情，我們又真的想讓一切消失嗎？那些疼痛裡面也包含了美好的自己啊，真的想讓自己忘記那個曾經深愛過的人嗎？也許傷心地當下充滿恨意，卻也因為有過美好的往昔。《王牌冤家Eternal Sunshine of the Spotless Mind》裏頭同樣在討論記憶與時間和情感的互動，也許時間會撫平一切，但我們也無法決定自己能夠在灰燼裡面忘記哪些。

『如果你不能夠再擁有，只能讓自己不要忘記。』

『從小我就懂得保護自己，我知道要想不被人拒絕，最好的辦法就是先拒絕別人。』

王家衛在影像與影像之間插入《易經》的占卜命書，把武俠小說中常見脫胎於古籍、借用歷史的語言來作為電影和文學間的互文方式，雖然每個角色都來自於金庸的小說，卻擁有迥然不同的故事，無法說是前傳或外傳，他就是王家衛筆下全新的藝術作品，透顧意識流的方法把那些元素拆解、重新拼貼。而且更有趣的是，電影本身也是一種剪輯的藝術，當年《東邪西毒》的演員裡面有王祖賢，但後來導演決定在「終極版」中完全刪去這個角色的片段。電影不只把文學重新拼貼，甚至是自己也經歷了反覆的剪接。

有很多影迷說終極版失去了原版的韻味和風格，但對沒有經歷過那個年代的我而言，終極版的《東邪西毒》依然是一個好故事、一部好電影，不會成為時代的灰燼，而會是經典。

－8/10－

老實說，這確實是非常難懂的一部片，我也沒指望自己真的能猜到導演全部的心意，但這很像也沒關係，所謂藝術是一種思維的具象化，本來就很難輕易的精準對焦，很多人說這部電影故事沒有鋪陳、台詞沒頭沒尾，但我卻覺得這部電影用我們的人生鋪陳，說出了心聲。

電影一向如此多義，而我的解釋也是多餘又必須，本來就不該也不能對一部片評斷什麼，當年電影製作在香港回歸的前夕，很多人說這部片不只說愛情更是隱喻政治關係，但誰知道是真的還是假的呢？每個人從中獲得了不一樣的理解，這或許就是王家衛之所以偉大的原因。

『每個人都有這樣的階段，見到一座山就想知道山後面是什麼？

我很想告訴它，到了那邊你會發現沒什麼特別，回頭看過來，可能會覺得這邊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