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熱帶雨Wet Season》陳哲藝企圖灌溉出的文化新芽

睽違七年,陳哲藝終於回來了,當年他以黑馬之姿將首部劇情長片《爸媽不在家》送進金馬獎的殿堂,在王家衛、蔡明亮、賈樟柯和杜琪峰等金獎導演前,從李安和侯孝賢手中拿下第五十屆金馬獎最佳劇情片獎座,那個夜晚沒有人能比這顆新星更為閃耀。

七年前金馬獎的評審團看中了陳哲藝真的是眼光獨具,也開啟了近年新馬電影北上台灣,希望「被看見」的風氣,這也進一步讓金馬獎得以跳脫兩岸,成為「世界的」華語電影獎項。當年金馬點亮的那顆星星不僅沒有殞落,更回頭用自身的星光燦爛了金馬榮耀,第50屆的金馬獎,鍾孟宏導演的《失魂》也有在入圍最佳劇情片,時隔七年,兩人重新在金馬相遇,這次每個獎項都重疊了。

如果說鍾孟宏的《陽光普照》要凝視日光背後的陰影;那麼陳哲藝的《熱帶雨》則在等待一場滂沱大雨滋潤人心。兩部電影都在談論家庭,也都用自然現象來比喻感情,「陽光普照」聽起來是個光明燦爛的詞彙,但鍾導指出每個人其實都需要可以棲息的陰影;相反的「雨天」一直是文人用來指涉悲傷、憂鬱的象徵,而陳哲藝則點出雨水的滋潤與美麗,兩人的電影語言遙相呼應。

過去七年,陳哲藝擔任了幾次的監製,在觀眾快要記不得他的名字和電影時,終於帶著新作《熱帶雨》降臨第56屆金馬獎,像是一場及時雨般,紓解了今年金馬頂上陰鬱難耐的氣氛。


電影講述一位到移居新加坡教華語的馬來西亞女老師阿玲,在不停施打排卵針的婚姻、反覆替公公換尿布的家庭、持續遭到學生輕視的職場三者間打轉,丈夫愛理不理、公公無言以對、學生總是翹課,此時阿玲遇上了武術社的學生瑋倫,而凝滯著空氣遲遲不來的那場雨也終於降臨。

這部電影的第一眼,是無雨的城市裡鬱結的女性,雨季來臨前壓抑的潮濕,雨下不來就像她的欲哭無淚。悲苦的女性並不是電影裡的新鮮事,但正如同《爸媽不在家》以新加坡的保母講述家庭成長的母題,陳哲藝用一段交雜國界、語言的師生戀,來重新理解麥可.漢內克的《鋼琴教師》裡的Erika。

阿玲的鬱結幾乎是所有職場女性都會面臨的困難,而在華人社會更是顯而易見,在工作和家庭間難以取得平衡,更痛苦的是無法獲得愛人的支持,透過陳哲藝敏銳的觀察力與再現,賦予平凡的故事最為深刻的樣貌,而這樣的日常的題材裡,潛藏著傳統、女性、國族、語言、階級等多層次的寓意。

從家裡的擺設可以看出阿公非常熱愛中華傳統文化,他總是看著電視機裡胡金銓的武俠片,牆上掛著書法,阿公這個人物象徵著中華傳統的典範。打著排卵針的阿玲,並不是真的那麼想要有孩子,而是華人傳統的「生育」壓著他打。即使這個傳統在現代如風中殘燭,即便真的死透,卻仍是難以擺脫的夢靨。

過去的華人家庭裡面,能否生育幾乎決定女性人生成敗,時至今日,當家庭失和時,總是也習慣落入「生個孩子就能解決問題」的迷思,在這個層面上,阿玲並不是一個新女性,他是一個被傳統養育、仰賴傳統的華人婦女,然而傳統卻沒辦法替她解決生活的難題,變成她面臨生命與愛的桎梏。

在職場上阿玲做華語老師,作為華人傳統的代言人或傳聲筒,卻被學校老師與學生所輕視。陳哲藝受訪時也說,華語在新加坡逐漸式微,「下一代都不太會說華語了。」在台灣的我們可能難以想像,新加坡的華語課程是像台灣的體育課,會被借去教數學、英文,根本沒人在乎自己原生的語言,如同台灣母語課也一樣被認為浪費教育資源,要「回家學」。

但真的可以回家學嗎?在電影裡面,象徵傳統中華文化的阿公是「沉默的」,他整部戲都只是呢喃囈語,如假包換演出一個失能的、必須依靠照顧的身障者,阿玲照顧阿公,其實是在服侍將亡的中華傳統,傳承渺茫恍惚的中華文化。

學校不幫她,家裡也不幫她,阿玲的丈夫整天在關注「英國」的股市。回顧一下新加坡的歷史,1819年英國東印度公司開始在這裡建立殖民地,新加坡才開始現代化,英國統治的百餘年間,新加坡快速成為東南亞最重要的商港之一,也吸引許多外來移民,雖然新加坡有將近八成的華人,但英文一直都是官方語言,一直到二戰過後,新加坡歷經多次的抗爭才逐步獲得自治權。獲得自治後,新加坡並沒有獨立,而是被納為馬來西亞的一部分,由馬來政權統治,到1965年才獨立建國,並由華人成為主導,朝向民主共和國發展。

因此,阿玲的丈夫就像是多數的新加坡人一樣,關注的西方文明的經濟活動,不在乎華人傳統(父親),更不愛一心守護傳統的妻子,文化研究者常稱其失根,但新加坡卻象徵西化與進步,讓其他的亞洲各國的華人欣羨其經濟發展,像電影裡面阿玲的媽媽就一直把孩子往新加坡推,「最好是不要回家了。」

然而,中華傳統文化是阿玲生命的一部分,是她的工作,是她的成就,也是她無法割除的累贅,當她壓抑到瀕臨崩潰時,其實搖搖欲墜的不只是她,更是新加坡名存實亡的華人文化,阿玲無法從愛情、家庭、職場獲得支援,此時卻有一個孩子接住了她-瑋倫,讓她看見這個文化可能傳承下去的一絲希望。

諷刺的是,瑋倫是個無愛的孩子,就像是家樂在「爸媽不在家」的角色長大以後,偌大的屋子沒有任何人跟他同住,爸媽長時間在國外工作,而他之所以願意學習華語,只是因為父親叫他去中國工作,中國市場的崛起,讓中華文化在功利掛帥的新加坡,有了新的「市場」,卻讓阿玲堅持的理念顯得更為廉價。當瑋倫要愛阿玲時,她反而退卻了,這不只是道德禁錮的擔憂,而是害怕自己(中華傳統)最後會浪費了瑋倫寶貴的青春,因為這不是一條好走的路。

阿玲在阿公、丈夫、瑋倫三者間的互動,正是陳哲藝眼中新加坡文化的矛盾,真正讓華人文化消失的不是上一代也不是下一代,就是阿玲與丈夫這一代的新加坡人。陳哲藝自己也是在英國讀書,而且畢業後也留在英國工作,對照他的人生,電影的矛盾不言而喻,《熱帶雨》不只展現了巨大的企圖心,巧妙的劇本編排與人物設定也讓這些概念得以輕輕落地,而且讓每個人都能一眼望穿。

透過熱帶雨的灌溉,潑灑了每一位觀眾,我們都如同深埋在土壤中百年的子葉,因為熱帶雨的滋潤,終於發芽,回過頭來,阿公總有一天會死,但電影最後給了我們溫柔的新生,阿玲肚子裡懷的是中華文化的種子。而最重要的是,陳哲藝希望《熱帶雨》被看見,讓華語電影重新落回新、馬的土壤中。

最後,很可惜《熱帶雨》只拿下了最佳女主角,楊雁雁在頒獎台上說,這場雨是團隊所有工作人員的血汗與淚水。他們在貧瘠將亡的土地上替文化播種耕作,沒人敢說最後會不會發芽,但至少他們沒有放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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