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影筆記|當代最重要伊朗導演,阿巴斯的生死追尋,用鏡頭刻劃土地之詩 《何處是我朋友的家》、《生生長流》、《橄欖樹下的情人》、《櫻桃的滋味》、《風帶著我來》

阿巴斯基亞羅斯塔米(ABBAS KIAROSTAMI)是伊朗最重要的導演,他透過如繪畫般的視覺攝影,將伊朗鄉村的自然地理及人文風貌帶給全世界的觀眾,更利用後設手法模糊了電影中現實與虛構的界線,把當代電影藝術提升到另一個層次,他的電影總是在看似極簡的故事底下,埋藏深刻而詩意的人生哲理。

今年是電影大師阿巴斯逝世的六周年,海鵬影業特別選了《何處是我朋友的家》、《生生長流》、《橄欖樹下的情人》、《櫻桃的滋味》、《風帶著我來》等五部經典代表作以4K數位修復重新被介紹給新生代的觀眾,雖然每一部的主角、故事有所不同,這五部電影故事的核心設定卻都緊緊扣合著「生命的追尋」,五位主角都在路途上尋找某個難以企及的目標,無論最終是否能抵達終點,意義就在追尋的路上。
  • 尋找朋友 《何處是我朋友的家》路途迂迴崎嶇仍堅定追尋

《何處是我朋友的家》完成於1987年,故事主角是一位8歲小男孩阿默德,某天放學不小心把好朋友內馬札德的作業簿帶回家,阿默德擔心好友沒有寫作業會被老師懲罰,因此想要把作業簿拿去還給朋友,但阿默德只知道內馬札德住在哪一個村子,卻不知道他的家在哪裡,他跑到村子裡面到處去問人,但村子裡有很多孩子都叫做內馬札德,他在那個村子裡問了找了又找,到天已經完全黑了,卻還沒有找到好朋友內馬札德的家……

片名取自註明伊朗詩人蘇赫拉布・塞佩里(Sohrab Sepehri)的波斯語詩作〈住址〉(Address),電影中的阿默德就像詩裡那位責任感強烈的騎士,小男孩的台詞不多、表情也不豐富,但在他純真的眼神中,流露出堅定的意志,無論如何他都要找到朋友的家,即便父母親阻止責怪、過程中困難重重,他也沒有因此放棄,在那一個晚上,找尋朋友的家成為他最重要的使命。

簡單的故事卻是一個深刻動人的童年冒險傳奇,推動阿默德堅持追尋的信念,是對友誼的重視、對負責任的精神,這世上沒有多少人能像阿默德一樣,為了不讓好友受罰,幾乎用盡自己的全力去找他。不僅如此,透過老人與男孩的對話,在追尋的過程中,我們也看見了伊朗農村經歷的社會變遷。

當年阿巴斯47歲,已經拍過多部短片、廣告,這是他第二部的劇情長片,獲得了伊朗黎明國際影展的最佳導演及評審團特別獎,更獲得了瑞士盧卡諾影展的銅豹獎讓他引起影壇關注。這部電影的成功,催生了阿巴斯「伊朗三部曲」,後來拍出兩部奠基於本片的續作《生生長流》與《橄欖樹下的情人》。

  • 尋找演員 《生生長流》災難過後,前方的道路仍然漫長

1990年伊朗發生了曼吉爾魯德巴大地震,震度達道10級,地震摧毀了超過700個村被摧毀,有十數萬的房屋倒塌,數十萬人在這場大地震中失去家園,倖存的傷者在斷垣殘壁裡找尋親人,但真正能獲救的人屈指可數,這場嚴重的震災導致4萬人死亡、6萬人受傷,許多聚落需耗費多年才得以重建復甦。

阿巴斯在災後半年前進災區拍攝《生生長流》,電影裡可以看到災區房屋倒塌傾頹的景象,以及道路中斷、外界補給難以進入災區的狀況,電影雖然拍攝地震,但不拍慘絕人寰的畫面,反而選擇了另一種旁觀的方法凝視災害與重建,同時又結合紀錄片與劇情片的拍攝方式,讓虛構去傳遞真實。

《生生長流》講述一位導演帶著兒子從德黑蘭前往災區,要找尋《何處是我朋友的家》的主角阿默德,想知道那個男孩是否活著、是否安好,經過了許多破碎的聚落、中斷的公路,沿途詢問那些正在重建家園的人,還找到了許多也曾參與演出《何處是我朋友的家》的人們。雖然主角是虛構的角色,但沿途遇到的許多人卻都是真正的災民。

電影以半虛構、半紀錄片的方式,拍下了災區的景象以及人們重建家園的過程,雖然大地震造成許多死傷,但活著的人沒有太多時間悲傷,還是要繼續努力地活下去、去戀愛、去結婚、去看足球賽,災難只是一天,死去的人走了,活著的人,後面的路還很長。這部電影是阿巴斯在震災後給伊朗的溫柔鼓勵。

電影最後男主角幾乎已經快要找到他所要找的人了,過熱的汽車卻爬不上那條長長的上坡路,他試了幾次,最後還是沒有辦法抵達。生命有個追尋的目標,即使不曉得可以走多遠,無論最後有沒有抵達終點,只要上路就會有所收穫,每往前一步就是一步,這是生命能持續滾動向前的動力。
  • 尋找愛人 《橄欖樹下的情人》後設又後設的最終章
後設作品(Metafiction)是指在作品中強調了故事結構,並提醒觀眾作品「虛構性」的創作方式,舉例來說,多數電影都像是《何處是我朋友的家》,即使我們知道這是一部虛構作品,但電影不會提醒觀眾這是虛構,反而是要讓觀眾進入電影情節中,相信故事是真的;而後設作品則像《生生長流》,電影直接告訴觀眾《何》是虛構的作品、是被編造出來的人物情節,藉此手法讓觀眾從戲劇中抽離,以此破壞既有的藝術創作模式,讓作品能自我反省並讓觀眾思考虛構作品與現實世界的互動連結。

當我以為阿巴斯在《生生長流》中已展現獨特的後設電影手法,他在1994年又以《生》作為基礎拍出了另一部「後設的後設電影」《橄欖樹下的情人》。《生生長流》中,主角在災區遇到了一對新婚夫妻,他們在地震後三天決定結婚,這只是片中的一小段不起眼的插曲,卻成為《橄欖樹下的情人》整部電影。

《橄欖樹下的情人》就從這對兩位年輕男女講起,原來飾演丈夫的男演員海珊是一位建築工人,追求女演員塔赫莉很久了,卻因為他不識字、沒有房子而被女方拒絕,但海珊仍然契而不捨的追求她,塔赫莉決定再也不跟海珊說話。想不到兩人意外被選上飾演新婚夫妻,因此這場戲便僵持許久,到最後才勉強完成,海珊擔心電影拍完以後再也沒有機會見到塔赫莉,便義無反顧的追著她進了一片橄欖樹林中,少年一路緊追不捨地示愛,而少女始終沒有回頭。

這部電影有虛構的導演、虛構的演員,當然,這段戀愛故事也是虛構,卻還是期望著少女最後能給少年一個回應,但經過了三部曲,我已經明白,阿巴斯不會讓人生終極的追尋抵達終點,因為一旦抵達了就會失去追尋的意義,正是因為無法抵達終點,人們才會始終在追尋的路上,追尋愛情、尋找友情、朝著難以企及的目標持續前進。

在現實世界裡,每個人在自己的人生中都使主角,在別人的生命裡都是配角,阿巴斯的「伊朗三部曲」,不只挑戰了虛構與現實的界線,還讓電影與電影互相扣連影響,透過後設技巧層疊交錯的架構,去自我推翻、補述、擴展,模糊了既有電影敘事的框架,成為影史典範級的後設作品。
  • 尋找死亡 《櫻桃的滋味》追索生命活著的意義
《櫻桃的滋味》在1997問世,講述一位中年男子巴迪,開著車在郊區四處找人幫他工作,這個工作只需要一個早上,就有20萬美金的報酬,巴迪問過許多人,一位工人、一位軍人、一位警衛、一位傳教士、一位礦工,卻都沒有人願意接下這份工作,直到最後他才找到一位科學研究人員願意幫他的忙。

「明天早上六點到這棵樹旁的洞穴裡,大聲叫我的名字,如果我有醒來,就把我拉出洞穴,如果我沒有反應,就用土把我埋起來,拿走車上的20萬美金。」巴迪不想要活了,想要吞藥自殺,但他生前最後願望,就是找到一個人,在他死後,幫他把身體好好埋起來。

而這位願意幫忙的先生則告訴巴迪,自己也曾經想要自殺,卻因為一些桑葚而回心轉意,「如果你仔細看看這四季,每個季節都賜予我們不同的果實。夏天有水果,秋天也有,冬天也帶來了不同的水果,春天也有。沒有一位母親能為孩子在冰箱裝滿這麼多水果,沒有一位母親能像上帝為他的孩子做的這麼多事。你想拒絕這一切嗎?你想放棄這一切嗎?你捨得放下櫻桃的滋味嗎?」

《櫻桃的滋味》維持阿巴斯拍攝人生追尋的核心,主角找尋著一位願意替他工作的人,也在尋死。電影在探尋自殺者的想法,同時也試圖討論繼續活下去的意義。這部電影的攝影尤其出色,不僅拍攝伊朗自然風光的影像美學,更把伊朗的城市風貌、黃土地形拍出詩意美感,逼視沙土揚塵滾滾的畫面極為震撼,成為電影藝術的絕美巔峰,阿巴斯以本片獲得了坎城影展的金棕櫚肯定。

  • 尋找訊號 《風帶著我來》阿巴斯的生死追尋
1999年,60歲的阿巴斯完成了《風帶著我來》,講述一組記者想要拍攝某個偏遠村落傳統的喪禮,為了避免引起當地人的紛擾,他們偽裝成工程師到村裡,等待一位老婦人的死亡,由於老婦人仍然活著,因此這組記者只能長期在村子裡住下來,漸漸認識了這個村裡的人,還迎來了意外的死亡與新生。

這部電影的片名,取自伊朗詩人芙茹弗.法洛克扎德(Forough Farrokhzad)的詩作註2,在劇情節奏上,男主角常常為了接電話,必須跑到遙遠的山上去尋找訊號,因此電影就被人物反覆「尋找訊號」給貫穿,他幾乎無法停在同一處太久;而另一方面他們在尋找死亡,或說等待死亡,有別於前面幾部作品的追尋是主動的,這一部的追尋是被動的等待。

電影裡的主角有著追尋的目標,但在等待的過程中卻迎來許多出乎意料的收穫,在村子裡一個孩子的新生,還有一個挖掘工人的意外,這是阿巴斯自然敘事的縮影,不只是拍攝自然更是順其自然,他的電影總是在路上,在路上就會有許多劇本無法編寫、觀眾無法想像的故事會自然發生,那是真實也是電影。 

阿巴斯在2016年離世,而他的作品則留給後人繼續觀看、理解與體驗,他的電影以詩意的方式融合了虛構與真實,在自然風光中試圖捕捉時間與世界的美麗,不只是視覺的美也是哲學的美,是生命在流動的萬千風貌。

人生有好幾種不同的追尋,在不同的生命階段,我們都有不一樣的追尋目標,而在分岔路上便往不同的方向前進,有些人找尋生死相交的友情、有些人尋找至死不渝的愛情、有些人追尋財富與事業、有些人探尋自我的生命意義,也有些人在追尋死亡與生存的路上擺盪。

追尋的目標不同,需經歷的路徑也不同,有些道路如爬山陡峭的難以企及、有些道路則蜿蜒曲折無法靠近、有些道路在途中會中斷、有些則要反覆折返,我們會開車、會走路、甚至搭便車,我們會前進,也時常會倒退幾步、會暫時停留。阿巴斯運用鏡頭凝視人們在路上結識的朋友、沿途的風景,追尋路途中,有時會有人替你指引方向,有時會有人與你結伴同行、但也有很多時候得要自己找路、獨自前行,重點不是最終抵達的終點,追尋的意義在於追尋。

法國導演尚盧高達曾說:「電影始於格里菲斯,止於阿巴斯。」意指格里菲斯在世紀初定義了電影,而阿巴斯則在世紀末完成了電影意義的詮釋,或許阿巴斯不會這麼同意,因為追尋的道路永無止盡,重點不在於最終我們是否能夠到達目的地,重點在啟程前往追尋,只要持續前進,畫面就會繼續流動、意義就會繼續產生、電影就會持續改變。
註:
蘇赫拉布・塞佩里(Sohrab Sepehri)〈住址〉(Address)原詩為波斯語,下方為中英譯版。

Where is the friend's house?” asked the horseman just at dawn.
The Heavens paused.
A wayfarer took the bright branch from his lips,
conferred it on the darkness of the sands,
pointed with his finger to a poplar tree and said,
"Just before that tree
there is a garden path greener than God's dreams.
In it there is love as wide as the blue wings of true friendship.
You go on to the end of the path that takes up again
just beyond maturity,
then turn toward the flower of loneliness.
Two steps before the flower,
stop at the eternal fountain of earthly myth.
There a transparent terror will seize you,
and in the sincerity of the streaming heavens
you will hear a rustling.
High up in a pine tree,
you will see a child
who will lift a chick out of a nest of light.
Ask him,
'Where is the friend's house?'

「朋友的家在哪裡?」黎明時分,騎士問道。
蒼穹頓住了。
一個旅人從他的唇邊接過明亮的樹枝,
將它賦予沙漠的黑暗,
用手指著一棵白楊樹說:
「就在那棵樹之前,
有一條比上帝的夢更綠的田園小路。
在那裡,有著像是藍色翅膀一樣寬闊的真誠友誼的愛。
繼續走到小路的盡頭再次佔據,
剛剛超越成熟,
然後轉為寂寞的花。
在花前兩步,
停在人間神話的永恆之泉。
有一種透明的恐懼會抓住你,
在流淌天堂的真誠之中
會聽見沙沙聲響。
高高的松樹上,
會看到一個孩子
從光的巢穴中把小雞抱出來。
問他:
「朋友的家在哪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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