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什麼要看老電影？《彩雲飛》與李行的歷久彌新（附藍祖蔚老師映後講評筆記）

故事要從孟雲樓（鄧光榮飾演）從香港來到台灣念書開始說起，他住在父親好友的家裡，他們有一個女兒涵妮（甄珍飾演），卻始終沒見到她，有天午夜他聽見優美的鋼琴聲，他循聲見到了一個身穿白衣的女子，坐在鋼琴前忘我的演奏，悠揚的琴韻就著晚風與月光，雲樓還以為自己是在作夢。如果不是夢的話，這女子怎麼會如此美麗動人呢？

原來涵妮從出生的時候心臟就不好，是無藥可救的病，五年前醫生就跟她的父母說，涵妮隨時會死，為了不讓她受到情緒太大的波動與刺激導致病發，因此父母不准涵妮出房門，不能上學也不能看電影，連飯也在房裡吃，只有半夜時涵妮會下樓偷偷彈鋼琴，碰巧被雲樓給撞見，雲樓卻對她一見鍾情。

涵妮也愛上這個英俊高大的斯文男子，然而倆人的情愫很快就被涵妮的爸媽知道，涵妮的母親警告雲樓若讓涵妮情緒有太大的波動反而會害死他，「友誼可以但愛情不行。」但兩人都忍不住自己的愛意，父母也只好勉為其難的同意他們交往。

電影最經典的一幕，莫過於兩人一起去看了好美好美的海，好美好美的天，好美好美的雲，好美好美的沙，好美好美的海浪，「好美好美的你」，展現出那個年代瓊瑤電影的特色。

我怎能離開你

我怎能將你棄

你常在我心底

信我莫疑

願兩情長相守

在一處永綢繆

除了你還有誰

和我為偶

然而，只獲得一對父母的允許是不夠的，雲樓在香港的爸媽得知兒子愛上了一個隨時會死的女孩，而且終生無法生育簡直是氣炸了，但雲樓說什麼都不願回家，父親只好捏造了一封信，說「母親生了重病要雲樓速返家」逼迫雲樓返回香港。

雲樓回到香港之後，才知道母親根本沒有生病，他氣死了，「就算是要我死我也要回台灣。」為此和父親鬧得不歡而散，而他也被斷絕金援，但至少終於回到了台灣，一下飛機他就急奔涵妮的家中。

然而，伯母告訴雲樓，在他離開那天，涵妮昏倒之後就再也沒有醒來了。

雲樓把自己封閉起來，不回家也不再跟涵妮的爸媽見面，甚至把他和涵妮買的小狗潔兒丟給別人養（真的母湯，領養代替購買，請勿棄養），直到有一天，他在歌廳看到的一個跟涵妮一模一樣的人，那女孩叫小眉在台上唱著《彩雲飛》…

難道涵妮沒有死？但小眉又是誰？雲樓無法相信卻又很想相信自己的猜測…

《彩雲飛》是一部1973年上映的電影，由李行執導、張永祥編劇，改編自瓊瑤1968年出版的同名小說，這部電影不僅是當年的票房第六名（2018年台灣電影票房第六名是《一級玩家》，可以推想當年這部電影有多夯），女主角甄珍與港星鄧光榮也成為1970年代最受歡迎的螢幕情侶檔。

以現代的角度回去看這部電影會看到非常多有趣的地方，當年的字幕是右到左，我認為數位修復保留了這樣的字幕設計非常好，更能看出時代的變遷，另外像是電影中瓊瑤式「不像是人會說的」台詞，還有像是臉部特寫的運鏡，甚至是與狗對戲都非常有趣，而電影中的那些歌更成為經典，成為一代人的歷史記憶。

看電影的過程，我不停的想像著當年我的祖父母捏著辛苦掙得錢，在晚上到電影院裡約會，只為看《彩雲飛》，他們也許沒來過台北，因此看李行的鏡頭拍的陽明山豪宅、指南宮、碧潭、中華商場都成為心中的台北印象，他們幻想著舞廳的奇遇，幻象著違抗父母之命，追求自由戀愛的嚮往。原來當年祖父母們看得是如此精采有趣的電影，這是他們年輕的故事。

整部電影充滿了復古的年代感，這一點也不無聊，正如同我們看安妮華達法國電影新浪潮的作品，在義大利電影課看費里尼導演的作品，當我看到這樣一部40年前在台北拍攝的電影時感到相當親切，相當的好看。

不僅拍出俊男美女的愛情泡影，也拍出了那個年代反抗家庭、崇尚自由的精神，雖然瓊瑤電影總是不這麼寫實，卻因此帶出了一種不可思議的魔幻感受，這當然不是那個苦命年代真實民眾的樣貌，卻是那個年代的民眾真實的幻想。

導演李行，1930年出生於上海，1948年隨家人遷台後就讀於師範學院教育系，從學生時期就開始參與戲劇演出，1959年完成他的劇情長片處女座《王哥柳哥遊台灣》非常賣座，被譽為是台語版的《勞萊與哈台》，開啟了他的導演路。

李行在1961年成立了自立電影公司，1963年與李嘉合導了台灣第一部彩色劇情片《蚵女》，往後一直到1989年，陸續拍攝了《婉君表妹》、《心有千千結》、《小城故事》、《原鄉人》等共計五十多部膾炙人口的經典作品，不僅相當賣座，更以《養鴨人家》、《秋決》、《汪洋中的一條船》三度獲得金馬獎最佳導演獎，他也將「健康寫實」風格的電影賣到了海外。

李行的電影中極致的社會關懷與人性溫暖影響當代電影非常深遠，他是台灣電影史上一座無法忽略的宏偉高峰。1989年他放下導演筒，接下了金馬獎執委會主席，致力推動兩岸電影交流，並於1995年獲頒終身成就特別獎。

若想了解更多關於李行導演的生平故事，即日起到8/22，由國家電影中心策畫的「行影不離：李行電影文物展」在剝皮寮歷史街區展出，現場展示了李行導演從演七十年來所留下的珍貴電影劇本、手稿與海報，也有李行導演作品的數位修復以及即將在年底問世的紀錄片片段露出，當然電影相當重要的唱片也是展覽之一，因為那個年代的電影總是離不開音樂。

那天《彩雲飛》放映前93歲的李行導演也親自現身，給我們講他與瓊瑤的一段故事。此外，新上任的國家電影中心執行長王君琦也陪同蒞臨致詞，上次看到她還是女影的選片指南，希望台灣電影保存能走得更遠。電影放映結束後，好久不見得影評大師藍祖蔚老師與我們簡短分享，將筆記紀載於下：

瓊瑤的父親陳致平是師範大學國文系教授，她從小就對於中國古詩詞耳濡目染，許多作品都有古典典故，「彩雲飛」出自清代納蘭性德的《生查子．惆悵彩雲飛》：「惆悵彩雲飛，碧落知何許。不見合歡花，空倚相思樹。總是別時情，那待分明語。判得最長宵，數盡厭厭雨。」從詩詞中其實能就能看出故事的端倪，片名便示著這是段坎坷的愛情故事。

甄珍在電影裡面一人分飾兩角，在當年的電影技術下兩個角色是不能同框出現，這樣的「雙生傳奇」其實源於川端康成1962年的《古都》，這部小說後來也被拍成電影，1980年由山口百惠擔任女主角的版本更是成為影史經典，而甄珍絕佳的演技也透過兩個截然不同的角色表現的淋漓盡致，而且聽說當時鄧光榮拍戲的時候都講廣東話，彼此是聽不懂對方在說什麼的。

 
甄珍到後來《海鷗飛處》時更進一步挑戰一人分飾三角，在當時她不僅是玉女掌門人，更是台灣電影圈最炙手可熱的女演員，而《彩雲飛》的雙生傳奇不只出現在角色，更連音樂都是雙胞胎，尤雅演唱的電影主題曲〈彩雲飛〉在電影中就有快、中、慢三個不同的版本，還有另一首由鄧麗君演唱的孿生姊妹〈我怎能離開你〉的詞更是一模一樣，但透過作曲大師左宏元的巧手卻能創造出截然不同的音樂感受，電影中透過音樂設計巧思來隱喻著角色之間的相似與相異，更帶出了人物的情感與觀眾感受的多重層次，這是文學小說無法做到，只有電影能夠達到的傑作，這些歌曲也都成為時代的記憶。

 
而電影中苦命歌女的角色，同樣出現在《桃花江》、《藍與黑》及《何日君再來》等作品中，除了象徵著那個時代相似的創作公式，同樣也代表當年的電影是無片不歌，且每一首主體曲都跟著電影成為深刻的時代印痕，穿越時空還能朗朗上口，除了動聽的歌曲，電影也拍攝俊男美女、豪華房舍、浪漫愛情，從實景到實情，都一步一步的拍攝出最美好的故事，只要美到脫離現實，那就更有賣座成功的樣子。這是當年苦命勞工階層，買票進去電影院所感受到那種對於美的嚮往與投射。

 
在電影畫面的部分同樣也很美，有別於當代藝術強調留白，《彩雲飛》的畫面經常被布景、場地、畫作塞的很滿，這是因為1970年代的電影從舊有的35釐米開始漸漸轉換成16:9的寬螢幕，當時的電影美學擔心因為這樣寬螢幕會讓電影變得太空洞，因此經常透過近景、遠景的調度讓畫面比較豐富。

以上就是藍祖蔚老師分享的筆記整理，真的非常精采，特別是對於歌曲的見解精闢也看到了當年左宏元老師的用心之處，我也才知道原來鄧光榮就是當年看中王家衛的才華，還替他出資拍攝《阿飛正傳》的人，想一想如果當年沒有李行可能就沒有後來的鄧光榮，如果沒有鄧光榮也就不會有王家衛，可能也就沒有我最愛的電影，時代就這樣緊緊扣在一起。

《彩雲飛》留下了當年的台北城，當年的碧潭、中華商場，當年的電影美學、服裝、攝影及配樂的精采能力，留下了當年的故事與座標，但更重要的是，透過這部電影我們看到了祖父母輩的青春停格，我們才因而明白他們當時的愛情與嚮往，也看到了他們當時的夢與精神價值，這便是老電影的珍貴之處，而時至今日已經過了45年，觀眾看完仍討論著雲樓到底愛涵妮還是小眉，回到現實我們也同樣在愛情之中受累，思考著歷久彌新的困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