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影筆記|加害者的轉型正義《無主之作》讓所有東西看起來一樣重要,也一樣不重要。


  「看清楚了,千萬要看清楚了,寇特!最美麗的就是真實。」
  小男孩把手舉起來擋在眼前,不對他沒有要遮住眼睛,他又把手放下,他讓眼睛先對焦在手部,然後把手放下後視線就會變得模糊。
  這是可行的,雖然沒辦法維持太久,但你能感覺到瞳孔對焦的過程。
  故事開始於二次世界大戰開打的前一年,1938年,在德國德勒斯登。

  說這句話的是小男孩的年輕阿姨,她對藝術很有興趣,特別是那些被歸類成『墮落藝術』非寫實主義的抽象當代藝術作品。
  那天她們學校全部的人都被叫到街上列隊恭迎總理,也就是希特勒的來訪,面容姣好的她被官兵叫到第一排負責獻花給希特勒,而她也順利做到了,那天回家之後她把身上的制服與配件通通剝除,一絲不掛的坐到立式鋼琴前面,先是彈了一段旋律然後反覆的按壓單音,反覆按壓,反覆按壓,小男孩跑下來看到她的阿姨赤裸著身子,拿起桌上的煙灰缸把自己的頭敲到流血。
  她們家人帶她去看醫生,醫生雖說是因壓力引起的青春期精神狀況,但卻命人將她強制送醫,送醫的那天,是小寇特看到阿姨的最後一面。
  對小寇特來說二戰沒有任何意義,只是兩個哥哥去當兵很久不能回家,媽媽和爸爸因為要不要加入納粹黨而吵架,人與人見面總是用「Heil Hitler(希特勒萬歲)」打招呼,聽起來好像在說一大碗洗碗水。

  1945年的某天,睡夢中寇特聽到轟轟轟的聲音,彷彿從噩夢裡面來到現實一樣,他走出門外,天空中好幾架大飛機橫空而過,墜下了一大堆的金屬紙片,然後數十架巨大飛機飛往市中心的方向,大飛機的肚字不再吐出金屬紙片,而是掉出一顆又一顆的黑色圓球,每台飛機都丟下了數十顆的小圓球,圓球就這樣直直往下掉,掉到德勒斯登市中心的房屋屋頂。
  碰!
  碰碰碰碰碰碰碰碰碰碰碰碰碰碰。
  因為有點距離,那聲音聽起來就像是遠方的雷落下。
  隨之而來的是爆開來的大火,大火吞噬了德勒斯登。
  黑壓壓的飛機飛走了,而雷聲愈來愈近。
  金屬紙片像是利刃,割破了寇特的回憶。

  「有四分之三的教師都加入了納粹。」
  「所以我們更必須讓剩下的四分之一是乾淨的。」

  戰爭結束之後,蘇聯統治了東德,寇特的兩個哥哥都沒有再回來過,父親又因為曾加入納粹而丟了教職,寇特家裡的經濟失去支柱,母親將鋼琴賣掉,寇特高中沒有讀完就進到廣告公司去畫手繪看板,他曾經想成為一個畫家,對此也相當有天賦,他能夠徒手畫出和別人用模板印出來一樣的廣告字樣。

「你一定很瞧不起我們吧,不然何必這麼做?」
「只是因為我有能力這麼做。」寇特說。

  他當然不會曉得有一位二戰時期的納粹婦產科醫師也跟他說了一樣的話。
  這個婦產科醫師叫做席班教授,他擁有高明的醫術,三十歲就成為主治醫師,在納粹德國期間也是政府重要的成員,受到希特勒極端種族主義政策的影響,他們醫師團隊為了精簡醫療資源的浪費決定賦予醫師新的工作與權力。
  團隊發給每位醫生兩隻色鉛筆,一隻紅色一隻綠色,這兩隻筆唯一的功用是在病歷表的最後做註記,畫紅色十字代表這個病人有治癒的可能,但因其基因不夠優良為了德意志帝國的未來,須強迫病患進行節育手術;而畫綠色一字的則代表這病人沒有治癒的可能,將直接被送往集中營做「特別處置」。
  戰後席班教授被逮捕,蘇聯軍隊質問他戰爭時候的作為。
  「如果病人患上治療不好的疾病,就沒有資格活著嗎?」
  「這是現實,資源有限,只能用有意義的地方。」
  後來關於其他問題他一概否認,軍官將他關入牢房中,不巧的是他在牢房裡面聽到窗外傳來婦人的尖叫聲,那不是一般尖叫聲,他馬上聽出是一位即將臨盆且難產的孕婦的尖叫聲,很碰巧的這位孕婦正是軍官的妻子,當時蘇聯軍隊沒有懂得接生的婦產科醫師,席班教授自告奮勇的要幫忙。
  「我要知道你的動機為何?平白無故何必幫我。」
  「只是因為我有能力這麼做。」席班教授說。

  他確實有能力這麼做,他有能力判斷他人是痊癒的可能,他有能力將病患絕育,他也絕對有能力用色鉛筆畫上+或-,但問題是他有權利這麼做嗎?


  這部電影改編自德國當代藝術家Gerhard Richter成名以前的真實故事,除人名不同之外,我相信導演做了相當大幅度的改編,雖然他拍的是真人真事,但他並沒有要拍一部人物傳記電影,他帶著龐大的企圖與勇氣拍這部《無主之作》,想用電勾勒出一個關於當代藝術、人物故事與歷史背景的複雜故事。
  他的野心令人敬佩,可惜他的細心並不完全能支撐的住這部片。

  從電影的預告片看來其實風格有點詭異,前半段帶有驚悚感,中間有點溫馨,最後卻又有種歷史電影的嚴肅氛圍,而無論是人物或劇情都讓人看不太懂這部電影到底是要演什麼,這不是預告片的問題,而是這部電影確實沒有一個很明確的主題,有種什麼都想談一點卻沒談完的感覺,「無主之作」,意思是沒有作者的作品,但也許我能詮釋成,這部電影是沒有主題的作品。
  整部電影橫跨了將近三十年,從寇特年幼的納粹德國到戰後共產蘇聯統治的東德,再到寇特婚後決定搬往西德發展新的藝術機會。
  大致上電影也是分成這三個部分,而且分得很開,甚至有點細碎,導演希望根據歷史年代敘事,但中間有幾個年份都只有大概五分鐘的戲,作為一個過場或轉折其實讓人摸不著頭緒,看起來到有點像電視影集。
  沒有主題的電影聽起來很像有點不知所云,但其實跳脫我們對電影藝術的框架,當代藝術或稱後現代藝術確實早就超越了所謂主題,作者賦予作品的意義未必重要,更重要的可能是作品和觀眾產生的對話,或者是作品反過來對作者產生的改變與再定義,這聽起來很玄,我也覺得電影中有些橋段的理論與對話是我的能力所不及的藝術領域。

  不過作為一部由人物出發反省戰爭與歷史的藝術電影,對我而言這部片仍然相當出色,長達三個小時的片長並不會讓人覺得疲憊,我猜是因為絕美的攝影鏡頭和幾位演員投入在角色中的大膽挑戰和動人美麗畫面。

  Saskia Rosendahl 飾演的Elisabeth May雖然戲分不多,但她完成了一個很獨特的開場,這個角色同時提及了整部電影幾個重要元素:藝術、生育、歷史感,我在Elisabeth May的瘋癲裡面看到的不只是單純的發瘋,這個角色隱喻的是一整代德國人的異常,許多人也許都知道納粹和希特勒的理念並不正確,但因為洗腦教育和社會媒體的塑造,強迫他們成為納粹與希特勒的追隨者,她們以為能夠在表面上為了自身安全與利益加入了推從納粹希特勒的行列,而在私底下仍保有自我意識的覺醒,但這就造成了認同混亂與意識衝突,Elisabeth擁有驚人的洞察力,當她觀賞著墮落藝術展,聽著導覽員對這些畫家的批評時她其實內心很喜歡這些畫作,當她其實一點也不想崇拜希特勒時,卻又因被選為獻花少女而燦笑,那個笑虛假的如同發自內心一樣,而當她在診所和醫院裡面,光是透過照片和畫作就解讀出醫生的家庭與婚姻關係時,她生的病不是瘋狂而是誠實,所以她才告訴寇特,最美的就是真實。而這正是那一整代的德國人,都沒辦法認真面對,都只能如同寇特讓視線變模糊,或者如同他父親虛偽的加入納粹一樣,這並非只存在於當時那個年代,甚至能夠延伸至當代所謂文明社會被框架,將每個人都綁在社會的禮教約束之中而無法成為真實的自己。

  當然以上都可能純屬鹿刻個人過度詮釋,歡迎在下面泡我我是說砲我。

  第二個角色是Paula Beer 飾演的Ellie Seeband,她作為席班醫生的女兒,她當然知道父親曾經是一個納粹的崇拜者,雖然戰後隱瞞過去的歷史,家裡僥倖地躲過了法律的審判,她也成為戰後加入這個謊言的幫兇,但她仍有小小的反抗例如電影一開始她的出現是在藝術學院裡面發西德的鉛筆,西德的鉛筆ㄟ!西德的鉛筆跟東德的鉛筆會有什麼不一樣?

   用鉛筆做唯一個象徵,當時的青年藝術家被意識形態所劃分,同樣的鉛筆,只因為是西德的就比較珍貴嗎?同樣是人,難道自由派就一定比寫實派更優秀嗎?

  如果只是這樣,那麼並沒有真的從納粹陰影中走出來,只是從左派納粹變成右派的納粹罷了,正是因為她仍持續被迫活在父親舊有的納粹意識下面,而唯一的破口是愛,她與寇特的愛,雖然起先也源於謊言,但愛是騙不了人的,因此愛是真實的,更是美麗的,正當她想要透過愛將自我解放時,卻馬上被父親逮個正著,他父親再次使出了婦產科醫師的絕招-絕育以及墮胎,原因當然不是他所說的女兒會有生命危險,原因是因為他的納粹意識裡面極端優生學的概念,不希望讓窮畫家汙染他們家優良的基因。
  而這樣的觀念,正是納粹最最最最最邪惡的部分,希特勒的納粹法西斯、獨裁、專制、軍閥還有貪婪的野心,這些即便在今天都仍有許多國家如此,中國專制、北韓獨裁、緬甸軍閥,但這些並不是納粹的本質,納粹的本質是種族優越主義,希特勒認為純種的德國人是世界上最優秀的族群,因此他屠殺猶太人,他實施專制的優生學,他將不夠優秀的人,趕盡殺絕,這才是世界反對納粹再次出現的主因。

  沒有任何人生下來就是完美的,沒有誰比誰優越。
  不是血統基因讓人變得尊貴,而是人的專注與投入讓他臻至完美。

  同樣的理念,延續到第三個也是最重要的一個由Tom Schilling 飾演的主角Kurt Barnert,他做為一個藝術家,他接受著社會寫實主義的教育和影響,在共產國家除了社會寫實以外沒有其他任何的選擇,一切的藝術都是為了國家、人們及社會所服務,即便如此他也不疑有他的投入在藝術工作上面,他不只才華洋溢而且專注努力,他很快就在東德取得極大的成就,甚至接下繪製博物館壁畫的工作,他的同學都因為當他的助手而感到光榮,對寇特而言社會寫實畫派或抽象派並沒有誰比較卓越,但他知道自己想要畫出更多不一樣的東西,他想要跟畢卡索一樣畫出更具有創造力的東西,這絕對不只是他教授說的「我、我、我,什麼事情都只在乎自己的藝術家」,寇特知道這不是,他只是對於社會寫實畫派產生了反思,有了自覺意識,如果當工人真的如此光榮,為什麼他身為清潔工的父親最後決定走上自殺一途?
  「沒有人喜歡照片,每個人都喜歡畫像,但照片明明更為寫實。」

  如果只是追求寫實,那就去拍照,何必要去繪畫,肯定是繪畫有不同的東西,因為繪畫能美化現實,不只是人物,甚至美化了社會現象,而專注地追求美麗與精準看起來彷彿沒有錯,但反過來思考,這樣的藝術思維不就跟席班教授不斷的追求所謂完美的血統和基因一樣極端的荒謬嗎?


  「不要把你任何的作品拿來給我看,只有你知道它是好是壞。」
  正因如此他決定離開東德,帶著妻子到西德去,我看過很多講述東西德分裂的電影,但我很喜歡導演捕捉到的一些狀態,像是樂透彩、咖啡等等,他用一種比較輕鬆幽默的方式去呈現寇特與他的妻子,在冷戰時期從共產國家到西方自由世界的衝突感,而他們雖然失去了原本在東德的資源,但寇特願意重新來過,他選擇了一個主攻當代藝術最前衛的杜塞道夫藝術學院,把過去所有社會寫實主義的教學通通廢棄,勇敢地當一個三十歲的學生,而當他進到學校之後他才發現,不只是他不用在畫社會寫實的東西,西方世界的當代藝術家甚至已經沒有人在繪畫了,他們透過各式各樣的複合媒材和裝置藝術來表達理念。
  「你終於可以隨心所欲做自己想做的事情了。」
  「但前提是要知道自己想做什麼。」
  寇特說,他在三十歲以前完全沒有權力去思考其他可能的選擇。


  Gerhard Richter到西德發展後,以獨創的資本現實主義(Kapitalistischer)作為一種反藝術風格,一方面指涉了共產蘇聯崇尚的社會主義寫實風格(Socialist Realism),也同時批評西方自由世界資本主義產生的消費藝術。他畢業之後再度回到杜塞道夫藝術學院擔任教授長達十五年,他曾說:
I blur things to make everything equally important and equally unimportant.
I blur things to make all the parts a closer fit.
我模糊一切,讓所有東西看起來一樣重要,也一樣不重要。
我模糊一切,讓所有的部分更緊密的貼合在一起。
  而導演彷彿也透過這種方式去處理整部電影的節奏和整體風格,在看這部電影的過程中我無法避免的聯想到同樣入圍今年奧斯卡獎最佳外語片的幾部電影,有別於《我想有個家》直接且強力的指出節育的重要性以及生命來到世界上的痛苦和無力,《無主之作》反過來談的是人們失去生育能力之後的絕望,以及渴望生育下一代的心境,雖然這並非是這部電影的主軸,但兩部好看的電影形成了有趣的對照相互映襯;這部片和《沒有煙硝的愛情》一樣是談到了冷戰時期的故事,他們一樣從共產國家來到自由主義國家,甚至一樣住在破舊的閣樓,一部以音樂、歌舞表現兩個意識形態的不同,一部則以藝術、繪畫去表現兩者文化的根本差異,《沒有》是極度的聚焦在小人物的故事上面,且大篇幅的依賴畫面美學和配樂,《無主》則是擴及了部分的歷史脈絡而且也相當依賴人物去展開對白希望傳達的概念,兩部電影可說是互補的存在,可以互相參照。


  而有別於其他電影的是,《無主之作》身為一部德國電影,仍然沒有迴避談論轉型正義的命題,不過這部片相較於其他德國電影,他談論得更為輕描淡寫,只有透過寇特的畫作和席班教授的反應比較直接的去處理歷史對人所造成的陰影,席班教授雖然因為高明的醫術和成就無論戰前戰後都受人敬重,但只有他自己知道他曾經歷過的種種,那些日子的記憶也許可以隱瞞,可以忽略,但終究不會消失不見,愈是不願意正視歷史的過錯,當他再次觸及的時候所引起的震撼與傷害就更加強大,電影沒有討論受害者的心理狀態,反而討論的是加害者同樣需要轉型正義的撫慰,否則將永遠被往日的夢靨糾纏,這樣的論點非常的現代化,也絕對相當的重要,轉型正義不會只是歸還給受害者的正義,同時也必然是給予加害者的安寧,要原諒也得有個對象。


-8/10-
  這部片子正如同繪畫一樣層層疊疊複合在一起,把身兼編劇的Florian Henckel von Donnersmarck導演,心中所希望傳達的概念結合交錯成整部電影。
  寇特透過藝術的思辨與創作,最終真正的解放了自己,使自我自由。
  同樣的
  「只有藝術家,才能把自由還給這個國家的人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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